秋日的余杭县笼罩在一片萧瑟之中，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穆家破败的院墙上。院门半敞着，露出里面杂草丛生的院落。堂屋里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咒骂声和女人的啜泣。

"钱呢？老子问你钱藏哪儿了？"穆二揪着妻子柳氏的头发，将她拖到墙角。他双眼布满血丝，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，右手掌心上还沾着昨日赌场里的骰子粉。

柳氏护着怀中六岁的儿子小宝，瘦削的脸上挂着泪痕："当家的，那是给小宝抓药的钱啊......"

"放屁！"穆二一脚踹翻旁边的矮凳，"小崽子不过是咳嗽几声，死不了！老子今天手气正好，就差这点本钱翻盘！"他说着就粗暴地扯开柳氏的前襟，从她贴身的荷包里抢出几枚铜钱。

小宝吓得大哭起来，瘦小的身子不住颤抖。穆二烦躁地瞪向儿子："再哭，就把你卖了给老子赚钱花！"

孩子猛地噎住，小脸憋得青紫，突然没了气息。柳氏尖叫一声，扑上去拍打儿子的后背。邻居们闻声赶来，有人飞奔去请大夫。经过一番抢救，小宝总算缓过气来，但那双惊恐的眼睛始终不敢看向自己的父亲。

穆二却早已拿着钱扬长而去，直奔镇上的赌场。他不在乎家里发生了什么，满脑子只有那诱人的骰子声和铜钱碰撞的脆响。

三日后，当穆二输光最后一个铜板被赶出赌场时，天色已晚。秋风卷着枯叶拍打在他脸上，他这才想起已经两天没回家了。推开吱呀作响的家门，迎接他的是一片漆黑和寂静。

"死婆娘，连灯都不点！"穆二骂骂咧咧地摸黑进了屋，点燃油灯后愣住了——屋里空荡荡的，柳氏和小宝的衣物都不见了，灶台冷得像冰，连平时总会温着的一碗粥也没了踪影。

他这才想起前日邻居似乎说过，柳氏的弟弟来接她回娘家了。穆二不屑地啐了一口："走得好，省得整天哭哭啼啼碍眼！"

胡乱啃了几口冷馒头，穆二倒在床上。奇怪的是，往日沾枕就睡的他今夜却辗转难眠。身下的床板似乎格外坚硬，屋外的风声听起来像有人在啜泣。半梦半醒间，他仿佛看见父亲临终前指着他骂"逆子"的样子，母亲哭红的双眼，还有柳氏抱着小宝离去时决绝的背影。

"晦气！"天刚蒙蒙亮，穆二就爬起来冲出门去。赌场里熟悉的气氛立刻驱散了那些不快的念头。他掏出最后一点碎银子，挤进了吆五喝六的人群中。

这一赌就是一整天。到了深夜，穆二竟意外赢了些钱。他掂量着沉甸甸的钱袋，决定犒劳自己一顿。镇口的小酒馆还亮着灯，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去，要了一壶烧酒和两碟小菜。

酒过三巡，穆二已有些微醺。他哼着小曲走出酒馆，发现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树梢，银白的月光将小路照得透亮。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，不知不觉竟来到了一片荒僻的野地。

忽然，前方传来阵阵喧哗声。穆二眯起醉眼望去，月光下竟有一群人围在一起，不时爆发出欢呼和叹息。

"这么晚了还有赌局？"穆二兴奋地加快脚步。走近了才看清是五个身着白衣的男子围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旁，石面上摆着骰子和骨牌。他们脸色苍白得诡异，在月光下几乎透明。

"这位兄台，可要来一局？"其中一个白衣人抬头微笑，露出森白的牙齿。

穆二大喜："正合我意！"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，掏出钱袋，"今天手气正好，让你们见识见识！"

奇怪的是，这些人的赌法穆二从未见过，但他却如有神助，连连得胜。不到一个时辰，他面前就堆满了铜钱和碎银。输得最惨的那个白衣人突然捂住脸痛哭起来。

"至于吗？"穆二不以为然地数着钱，"赌场有输有赢，明日再翻本就是了。"

那白衣人抬起头，穆二这才发现他双眼空洞，没有瞳孔："明日？我们哪还有明日......"他解开衣襟，露出胸口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，"十年前我就因欠赌债被人捅死在这片野地里了。"

穆二惊得倒退几步，酒醒了大半。其他白衣人也纷纷露出可怖的死状——有的脖子上缠着麻绳，有的半边脑袋凹陷，还有一个双手焦黑，像是被火烧过。

"我们都是因赌而死的孤魂野鬼，"第一个白衣人哀叹道，"生前沉迷赌博，败光家产，气死父母，妻离子散......死后不得超生，只能夜夜在此重复赌局。"

"你如今走的路，与我们当年一模一样，"另一个鬼魂飘到穆二面前，"看看你的双手，沾满了父母的血泪，妻儿的恐惧。"

穆二低头看去，惊骇地发现自己的手上真的沾满了暗红色的液体，散发着血腥味。他想起父亲临终前吐出的那口鲜血，母亲哭瞎的双眼，还有小宝那不敢与他对视的惊恐眼神......

"回头吧，"鬼魂们齐声劝道，"趁还来得及......"

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，白衣人们如烟般消散在晨雾中。穆二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一片坟地里，周围全是歪斜的墓碑。他颤抖着摸出赢来的"钱"，竟是一把纸灰。

"啊——！"穆二尖叫着爬起来，跌跌撞撞地往家跑。刚到家门口，他就眼前一黑，栽倒在地。

高烧中的穆二时而胡言乱语，时而痛苦呻吟。他梦见自己被无数双苍白的手拉扯着堕入深渊，耳边回荡着父亲"逆子"的骂声和小宝的哭声。不知过了多久，一阵熟悉的草药香将他唤醒。

"柳......柳儿？"穆二虚弱地睁开眼，看见妻子红肿的双眼和沾满泥污的裙角。她一只脚上的鞋不见了，露出磨破的脚掌。

"你醒了！"柳氏喜极而泣，连忙端来熬好的药汤，"快喝下去，大夫说再晚些就......"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。

门外传来小宝怯生生的声音："娘，舅舅说爹会死吗？"

穆二的心像被刀绞一般。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摸摸儿子，却看见孩子惊恐地躲到门后。这一刻，他彻底崩溃了，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："我不是人......我对不起你们......"

柳氏的哥哥冷着脸站在床边："要不是看在我妹妹面上，我才不会管你死活。爹娘被你气死那天，我就发誓再不上你穆家的门！"

穆二羞愧难当，挣扎着爬起来磕头："大哥教训的是......我穆二发誓，若能活下来，定当洗心革面......"

这场大病持续了整整一个月。期间柳氏衣不解带地照料，变卖了自己最后一件嫁妆给他抓药。当穆二终于能下床时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赌具扔进了灶膛。

康复后的穆二像变了个人。他接过了岳父家借来的织机，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织布；下午去码头扛包，常常累得直不起腰。有人笑他"妻管严"，他也不恼，只是憨厚地笑笑。

一年后的除夕夜，穆家难得飘出了肉香。小宝穿着新棉袄，怯生生地递给父亲一个粗糙的木雕小马："爹，送给你......"

穆二接过礼物，这个曾经铁石心肠的汉子竟红了眼眶。他紧紧抱住儿子，哽咽道："爹以前混账，以后一定好好疼你......"

柳氏在灶台边抹着眼泪笑了。窗外，新年的雪花静静飘落，覆盖了过去的伤痛。这个曾经破碎的家，终于在爱与悔悟中重获新生。